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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纸沧桑,满纸清雅

2007-02-07 19:13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李 乔  我有话说

赵珩原来无名,我觉得,他现在成名了。因为他写了两本在我看来可以在人们的书架子上立得住的书。一本是谈饮馔掌故的《老饕漫笔――近五十年饮馔摭忆》,一本是谈近五十年来社会文化变迁的《彀外谭屑――近五十年闻见摭

忆》。有了这两本书,赵珩在林林总总的历史文化随笔作家中,可以算是一位卓然特出的人物了。

他写的东西有点像邓云乡,谈琐细的历史,如数家珍,而文情之清雅,又似乎胜过邓云乡。云乡公是我的忘年交,他故去时,我心中悲叹:广陵散今绝矣。但看了赵珩的书,便觉得不只是薪火相传,而且大有积薪之概了。作为文化散文,赵珩的文章在许多方面可与余秋雨比肩,而文笔之老到,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涵养之深厚,似乎又要超过余先生。赵珩的文章,写的多是自己的闻见所及,亲身经历,但却常将眼光放远,前及辽远的古代,不仅有杨?之、孟元老写洛阳伽蓝,写东京梦影的风致,也有一点太史公通古今之变的遗音。

赵珩是书香子弟,家学渊源颇深,曾祖是清朝大吏赵尔丰,曾伯祖是清史馆馆长赵尔巽,父亲是当过中华书局副总编辑的文史专家赵守俨先生。赵珩家的友朋宾客,多是儒林耆旧、学界名宿,正所谓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”。赵珩本人,与朱家?、王世襄、启功、张中行、周绍良等许多文化大家都是忘年交。如此家世,如此交谊,促成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和独特领悟。读他的《老饕漫笔》,特别是读《彀外谭屑》,总让我有种感觉,这大概是只有世家子弟才写得出的书,就像《红楼梦》必须是生活在王府贵族圈里的曹雪芹才能写出一样。历史上有战国四公子,民国四公子,我觉得赵珩也有点公子味道,但又很难说他像谁。赵珩就是赵珩,我想用一个自造的名词来称呼他,这就是:“传统文化遗民”。

赵珩的书虽然多谈晚近之事,但传统文化底蕴极厚,不仅对历史掌故和传统文化知识顺手拈来,而且文笔渊雅,古意纵横。赵珩是个传统文化的杂家,他懂碑帖,懂书画,懂京戏,懂古代风俗,懂古代地图,更懂传统的烹饪饮馔。他的懂不是浮泛的浅知,而是内行眼里的门道。他的这些杂学,他对这类看似不在主流的杂项学问的偏爱,颇有一点朱家?、王世襄先生的余韵。对于大的历史问题,赵珩似乎研究的不多,但却也时有自己独到的看法。如评论历史人物,他颇懂得钱钟书先生所提倡的“遥体人情,悬想事势,设身局中”之法,一切从历史实际出发,因而总能获得对古人的思想行为的正确理解。例如,清初大思想家顾亭林晚年择友时,不光考虑政治操守,也考虑学术文化上的认同,以及个人习性的相近。对此,赵珩评论说,近百年来的学者,对顾亭林的审度,一直离不开单纯用“政治操守”这把量尺,结果总是局限在“君臣”一义上,而不顾其他一切复杂纠缠的人情物理关系。他写道:“用这样一个导源于乾隆朝修《贰臣传》之际的‘阐释架构’,来评价亭林以及其他清初的人士,不但有欠公允,也是不符合于从历史本身来说明历史的准则的。”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精当和公允的看法,不但打破了传统的以僵化教义为是非标准的惯习,也冲击了人们心理上惯有的“英雄都是清一色的”的迷误。

赵珩不但很了解传统文化,有时还按古人之法行事。俗人寄寓寺庙之中,是自古以来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奇特现象。对此,赵珩不仅做了研究,还先后在二十余座寺庙里寄寓过,以体验这种古风。赵珩并不信佛,他寄寓寺庙,是因为效仿古人到远避尘嚣的寺庙中陶冶气质。赵珩送人礼物,常送题字的扇面。这也是一种古风。扇面上的字都是他自己用端庄秀美的小楷题写的,写的大都是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。这种交谊方式,显然是传统文人之习。赵珩不仅仅是个传统文化的观察者、研究者,还是个躬身效法古人的实践者,所以我说赵珩是个“传统文化遗民”。当今急速变化的社会,使许多传统的东西渐渐逝去;生命法则,又使真正懂得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少,而赵珩却精力健旺,用他一肚皮的学识,把那些已经逝去或行将逝去的东西讲得富有生机。从这个意义上,我又要说赵珩是个“传统文化遗民”。

富有历史感的人,爱怀旧的人,大抵写出来的忆旧文字,常常透出一缕淡淡的哀伤,这种哀伤,或蕴含着对一去不返的时光的怀恋,或包含着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谴责。但这种怀恋和谴责,大都是含蓄的,需要读者细细品味。赵珩书中的许多文章都浸透着这种哀伤。《彀外谭屑》中的《幻园补记》一文最为典型。幻园,是赵珩家的一栋住宅和小园,其父祖辈时,许多名人曾到过这里,张学良、陈叔通、梅兰芳、张君秋、陈半丁、王福厂、徐石雪等,都曾做过访客或寄寓于此。至今犹存却已然颓败的幻园,是那样深深地唤起了赵珩的无限遐思和感慨,他想到了《封氏闻见记》所记载的唐代大历年间长安第宅更迭变易之速的文字,想到了不知多少古代名园没过几代便化为丘墟。他庆幸幻园未亡的命运,又叹喟时世变迁的迅猛:“半个世纪的时间,很难说是一瞬,其间有多少世事沧桑,然而小园还是那样的宁静。秋风飒飒,黄叶飘零,旧园老屋仍在,已是物是人非。”淡淡的哀伤,流溢在文字间,哀伤的背后,是浓烈的沧桑感。《字纸篓儿》一文,更透出了赵珩对世事的哀伤。他写道:“在‘史无前例’的年代,人们除了用旧书报去废品收购站换钱,字纸确实很少见了。‘祸从文字出’,但凡是手书墨迹、往来信函,大都以火攻水淹的办法处理掉,免得招来莫须有的麻烦,字纸篓儿中空空如也,字纸篓儿也几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。”有过“文革”经历的人读了这段文字,都会理解,这实际是一段很沉痛的文字,不只是哀伤,而且是哀怨、哀痛,是对那段荒唐岁月的愤懑和批判。

赵珩的文字很美,简直一出手便是美文。我曾与他一起开会,他的有些发言,仿佛记录下来就是好文章。而他若是精心结撰,那就必是美文无疑了。《彀外谭屑》中有许多极美的文字,令我拍案称绝,也令我这个多年弄笔杆的写字匠心生嫉妒。他写南方水巷的帘子:“至于江南水巷,那帘多是挑出窗外的。轩窗无檐,每将竹帘垂下,南方人多会用根棍子将帘支起,谓之挑帘,其目的多是为了使窗与帘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,有如北方廊檐下悬帘的作用。近水轩榭,竹帘轻挑,无论是临窗把酒,还是凭栏品茗,间壁的粉墙乌瓦,河中的柔橹轻篙,都会从帘中透过,成动静等观之趣。”小小一个水巷的帘子,他竟能品出这么多意趣,写出这么多自然与人工之美,真是一种文化的匠心。讲建筑学的道理,他有点像陈从周先生,而文字之清雅、空灵,又颇像晚明的小品文。

赵珩好古,但决无迂腐气,他在读古书、谈古事之余,也时常关注外国文化,关注现代的外国人,这在他的文章中多有反映。《三百年来淡巴菰》一文,古今中外的吸烟史,他都能娓娓道来。他谈到,雪茄烟过去叫吕宋烟,吕宋就是菲律宾,而真正最好的雪茄是淡巴菰的故乡古巴。美国的室内绝不许吸烟,但法国是吸烟者的天堂,在法国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,可以看到法国姑娘在咖啡室里抽烟斗,对此,赵珩评论说:“拉丁区的自由精神与浪漫情怀,大概正在于此吧。”

我虽算是赵珩的朋友,但相交并不很深,可我向别人谈起赵珩,总是爱说“我的朋友赵珩”,这委实有一点炫耀的意思,就像当年的文人炫耀“我的朋友胡适之”一样。这是由于,我觉得赵珩有点不凡,人不凡,文更不凡。眼前书桌上,正放着他的《老饕漫笔》和《彀外谭屑》,随手翻翻,便觉得满纸沧桑,满纸清雅,满纸古典情怀。赵珩其文其人,的确有点不凡。

(《彀外谭屑――近五十年闻见摭忆》,赵珩著,生活・读书・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9月版,24.00元。《老饕漫笔――近五十年饮馔摭记》,赵珩著,生活・读书・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7月版,15.5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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